夏邑抗疫纪实文学《非常时期的送别》

（一）
那天接近凌晨五点的时候哥嫂打来电话，告知99岁的奶奶刚刚过世了。
人到中年多事之秋，加上家中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奶奶，就平添了更多牵挂。因而，即便是夜里，电话也常常醒着。
妻子和我迅速骑上电动车，从县城一路狂奔至家。奶奶已经安静地躺在小小的软床上了，爹娘，姑妈，大伯，哥嫂都眼含泪花在一旁守着。我失神地走上前去，在床边缓缓地跪下来，很想去唤醒她，告诉她不孝的孙儿来看她了。喉咙却只是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或是委屈或者愧疚堵满了我的声带了吧。
春节前后，一向能自理的奶奶却不再怎么下床了，也很少吃饭。她在半睡半醒间时常难受地皱着眉头，唤着亲人的小名。年初一那天下午，我们和爹娘一道把她带到王集乡卫生院去看病，她也只是痛苦的地闭着眼睛，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随后的几天，我们虽然也陆续的回到老家去看望她，却在减轻她的痛苦方面又无能为力，眼看她把送到嘴边的稀粥一次次吐掉。或许是病痛带来的巨大痛苦正在吞噬她，连下咽也变成了一种折磨。
再后来，随着疫情形势的深入发展， 更多的防控力量加入进来了，各乡村大都设立了硬隔离卡点。出门戴口罩，平时不串门不扎堆不聚餐的理念逐渐在大家的头脑里生根。大家都被要求呆在家里减少外出，以便更决绝的切断传播途径。我所在大学的党委办公室也发出倡议，要求大家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就地参与疫情防控志愿行动，我也主动加入了小区的值班队伍，做一些卫生消毒、标语张贴和劝返的工作。这样一来，就更没有时间去奶奶床前尽孝了，只是在电话里叮嘱陪护她的爹娘或者姑妈尽量哄着她喝上一口汤或者硬灌给她一点点米水。毕竟，这样的米粒不进，长久下去决不是能熬过来的办法。
他们应承着，却也在语气里很无奈的样子，叹着气说，只恐怕早一天晚一天……

资料图片
非 常 时 期 的 送 别
文/王帅

（二）

非常时期，村里的红白理事会人员也尽量简化程序。不过，大体也是按照农村传统习俗来进行。海爷、金献叔在征求父母他们意见之后，把所有应该通知的亲人一一列表，然后要求以各亲人各通知的方式进行电话报丧，实在无法通知到的就派出人员上门报丧，称之为送信。
在我负责通报的亲人名单里，主要是岳父母他们。岳父听到我的电话感到很突然很震惊。一面感慨说，你奶奶一直身体挺扎实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面对我满腹责备，埋怨我没有提前说，以便让他可以在奶奶病重期间可以去看望一下。
奶奶的确是走得急了一点，从病倒不起到病故之间的时间间隔不长，加之疫情防控严峻我们每个人都没怎么张罗亲戚前来探望。而平时奶奶也真的没有太大毛病，一直都很自理的，偶尔有个头痛发热也都是及时打打小针就过来了。我们以为这次也是这样的呢。我一面压低声音向岳父解释，一边安排他到送葬那天尽量减少烧纸人员。非常时期，红事停办，白事从简，响器从无，杜绝聚餐，这是我们村红白理事会反复强调的一句话，也是村委会接上级宣传给出的指示。
其他人给相应的亲人所做的通知情况也大致类似，都是一再强调了“简办”二字。
那天是周六，不过我依然接到了所在单位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自大年初八起，我们都被要求及时汇报行程和体温的。我以为依旧是这个事情呢，然而不是。值班人员告知我说，这几天学院一直在进行超星学习通的在线教学培训，下周一就开始试运行演练了，学院会在后台督导检查的。
“如果这两天没什么特殊情况，就抓紧入群参与培训吧。如果有特殊情况，就向领导请假。”末了，她说。
我只好向主任请假。主任很宽宏大量，说工作的事她会协调的。愿奶奶一路走好，非常时期，你也要注意身体，多多保重。她还暖心的以个人名义转来吊唁金500元，说非常时期不便行动，区区心意以备急需。
亲人的宽慰，领导的理解总令人感动。这种良性的互动也更加深了彼此的亲情和友情。这也是奶奶在世的时候，一直比较在意的地方。她一直主张与人为善的，也总很理解外出工作的孩子，说，当差不自由，你在外面好好的就好，不要跟人家搁架（闹别扭的意思），不要挂念我。她还说，捎啥不捎啥的（指带食物礼物尽孝心）不要紧，你们都好好的要紧。
远在云南的表大爷（奶奶亲哥家的孩子）一直跟我大哥有联络，负责送信联络就是大哥的职责了。这是因为父辈对网络不熟悉，因而在长兄如父观念里，大哥就是不二人选。
哥哥把奶奶老了（去世）的消息刚刚说出口，电话那端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舅爷属于抗日老兵，后在云南当地工作成家，已于十多年前病故去世了。多年来山川阻隔，舅爷及子辈与老家几乎音讯断绝，直至近来通讯发达才互相建立了电话联系。表大爷他们一家曾在2014年回乡祭祖，临别之时对年迈的奶奶下跪叩别，担心难以再次相见。分别之后，尽管偶尔我们也会发视频给他们，却也难解他们思念之苦。春节前他们一家还表示要再来一趟，来看爸爸临终前日思夜想最为挂念的妹妹。因而，在他的痛哭里应该有对父辈的思念，对由病毒而引发日程落空的痛惜吧。


（三）


由于父辈他们年岁已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而掌门大哥也年近六十了。相对年轻一点的堂哥和我就担任了晚间守丧的任务，晚上10点一过就劝他们先行休息。
夜深人静之时，我和堂哥就抱了铺盖，在奶奶的棺材旁边和衣而睡。我主动选择了更靠近奶奶的位置，希望借此来弥补一点点歉疚。
夜里一点多钟，陡然醒来，惊坐而起。风拉着灵棚边的条幅在月光下一上一下的摆动，像是奶奶在向我告别。我起身在棺材前方的聚宝盆里点了一沓火纸，纸钱蝴蝶一样的就升腾而起了。在我们传统的文化血脉里，奶奶是要走很远很远的黄泉路的，路上黑灯瞎火的，也许有恶鬼纠缠，这火光，这纸钱希望可以让她的行程能少一点麻烦。
圆意（类似于祷告的意思）完毕，我便走出院落，走进朗月清风之下去方便一下。月光洁净极了，温情脉脉地笼罩着我，童年在这片老宅子里生活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大都与奶奶有关。
一忽儿是我跟在奶奶后面在沟边捡拾大风折断的枯枝，奶奶不时的回头看我，既有欣慰又有担心，欣慰的是我能做她的小助手了，担心的是我会不小心掉入沟渠里。沟有沟神，路有路神，有神的地方也有妖魔鬼怪，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她是担心妖魔鬼怪会不小心拐走了她的小心爱。这样的担心在他后来在照顾我侄儿的时候，多次真挚地流露过。也许是侄儿太调皮，也许是衰老的她挪动的小脚再也跟不上了又一代的少年郎了。奶奶不止一次半是嗔怪半是发泄地说，你们给我的任务是看孩子，这万一弄丢了孩子，我这个老命可怎么活呀？
一忽儿是童年临近过年的时节，白雪给院子里一垛垛的柴禾戴上了高低错落的白色帽子，太阳升起来了，就有雪水沿着柴禾垛、屋檐滴落下来，汇成了小溪一样蜿蜒地流入门前的水坑里。大概是腊八节那天，奶奶就用筷子往院子正中的歪脖子枣树上抹五谷杂粮熬制的稠粥。我就很好奇地问奶奶原因。奶奶就笑着说，喂饱了饭，来年好给你结甜枣吃呀！
在奶奶的信念里，万物皆有灵性，我们心存敬畏就对了。当奶奶在年初的几天埋怨起云南亲人说来没来时，我告诉她说出现了瘟疫恐怕是来不了的时候。她还撇了撇嘴表示不信。当我告诉她说是因为有人喝了“燕米胡子汤”（即蝙蝠汤）传染了病，国家不让人随便出门，怕传染的时候。奶奶便露出了惊悚的表情，觉得很可怕。蝙蝠、鸡撅的（一种传说中的怪物）等在农村都被视为不祥之物，是要关门闭户严加防范的。
意念至此，我忽而觉得有不知名的物件在清冷的夜里加速的向远方奔去了，只在空中传来哗哗哗的声音，让人陡然觉得世界里太多的未知生物在某个时刻你方唱罢我登台地活跃着。
对于野皇子（指野生物什么的）还是远离些好，还是本分点好，仿佛奶奶植根给我的信念在起作用一样，于是就关了院门，退守到奶奶的天地里。


（四）


奶奶下葬那天的一大早，我们几个至亲点燃了大门口的纸棵子。我不知道在我们的习俗里该怎么解释。不过娘说，要把身上的孝袍在胸前做一个兜子的形状，去接住飞落的纸钱。她还安排我尽量靠近一些，说是奶奶最疼爱的人是你，希望你能多接点她留下的钱，好在以后的生活里过得更拽一些。
我理解为这是奶奶对为她守灵后辈的赐福。也许一个完整的葬礼有这么多习俗的意义在于，它要给予我们每一个参与人以福来福往，慎终追远的灵魂塑造。祖祖辈辈这样沿袭下来就成了我们的民族性格。
当天上午八点多钟，陆续有客人前来哭丧烧纸。因为丧事简办的缘故，我们都回归了丧礼最核心的追悼本意。没有乐器吹吹打打，没有围观的闲人在暗流涌动地比较着摆桌子钱，无关的排场一概消失了，大家只是心诚意到地送上对亲人最后的告别。由于道路只能由独轮车通行的缘故，客人们也大都是放弃了耀武扬威夸阔比富的汽车，重又辛劳地蹬了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前来，这样也许更能考验奶奶在他们自己心目中位置吧。
在全部客人烧纸完毕之后，村红白理事会组织了最后的净面、瞻仰遗体、合台口等仪式，我家的大侄子也拉着老奶奶的手痛哭流涕，舍不得松开。
的确，奶奶在子孙养育方面倾尽了全力，在这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里，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她的抚育之恩。因而，在送别奶奶的路上，我大姐夫、二姐夫、表兄、外甥等也禁不住随我们一再拦柩跪拜。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依照习俗进行了留客。然而大家都婉拒了，说是等疫情形势缓解之后再话今朝。
第二天去圆坟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前往奶奶坟前烧纸的村支书。他说，很惭愧，疫情防控值班需要，都没好好跟奶奶说上几句话。奶奶喜欢坐在门口看人来来往往，村里的每个人的身世脾气秉性都刻在心里一般，门门清，就是村里的活神仙。现在啊，奶奶，我在外面值班就是像你一样在做大家的守门人呀！
村支书与我大哥年龄相仿，只是家庭稍显残缺，小时候他们俩像亲兄弟一样爱在我家后院的池塘边玩耍练武，没少挨奶奶的训斥也大都受了奶奶给予的眷顾。也可以说是奶奶给了他更完整的童年，所以在他从部队转业归来做了村支书的十多年来，总是爱跟时常坐在奶奶说会话，还一再说要给奶奶庆百岁大寿呢！
对于百岁老人的称呼，家人及外人都很热衷于提起，至少像我而言，是很乐意在人面前提起奶奶，也是因家里有个百岁老人而引以为傲的。因为，恰如我的一个老领导所评价的那样，有百岁老人的家庭都有好家风的，也一定是个文明家庭。我以生活在这样一个文明家庭而十分自豪。
然而奶奶对这一称号的反应却也并无兴奋之意，甚至引以为愧。她说，活这么大年纪是对儿女的拖累。有时，她还苦笑着问我，人要是一直不死的话，会不会把地球都压趴下？
由此可见，对于“长寿”一词的理解，的确是可以从不同角度不同立场去理解的。这个很多人期待和向往的荣誉在奶奶这里，竟也成了一个心理负担。这正像我们面对长寿老人常常想询问的长寿秘诀，而往往很少去深究这个长寿老人活化石一样生命脉络里所折射的历史岁月那样。我们确实太容易陷入浅薄。
我希望能有机会更多地穿透浅薄，更多地去理解奶奶的经历，去讲述奶奶所经历的过往，比如当年是否也经历过类似这样的全国性影响的疫情等等。
这也许是对奶奶最好的送别和祭奠吧。
愿奶奶安息！

作者简介王帅，河南夏邑人，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教师，诗人。